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篇名: 爸，你最近好嗎？
作者: 咖啡牛奶	日期: 2011.02.19　　天氣: 　心情:

元宵節過後兩天，二十四節氣中的「雨水」。

十五年前的這天，下午三點半，我坐在林口長庚醫院急診室的會議室裡，與同組同學和急診護理長一起開今天實習的討論會，這是我大四畢業前的綜合臨床實習，我是護理系的實習護生。

三點五十五分，我像觸電一樣跳了起來，扣在腰際的嗶嗶叩震動，嚇到了我。這不是我的呼叫器，而是哥哥借給我要我帶著的。號碼顯示：「999」。在長庚醫院的院內廣播中，「999」代表急救呼叫。而這組數字，現在出現在我身上的呼叫器裡，它代表「父親病危，速返。」

民國八十四年暑假，父親因肝硬化在臺大醫院追蹤已久，而他的主治大夫某肝癌權威醫師，在這時出國了。父親的定期回診，因為主治大夫出國而另換一名醫師代診，當日，代診醫師卻要求父親做進一步的檢查。檢查結果：肝臟左葉有3cm腫瘤。

如果我沒有唸護理，我不會生氣，可是我唸了，雖然我還沒有畢業，但唸過的知識告訴我：腫瘤從0到1公分可以十年，從1到2公分可以幾個月。父親定期每個月都去看那位權威的門診，一直都沒事，為何這個月他出國了，別人代診，一摸父親腹部就發現觸診異常？父親身上出現了3公分的腫瘤？一個月內長到3公分！？

所有親友都叫父親不要開刀，父親問我：「妳唸護理，妳覺得呢？」我說：「醫生看得多，他們應該知道什麼處置最適合你現在的狀況，我會聽醫生的。」父親聽了我的，遵從醫師建議開了刀。那年暑假，我還在學校暑修，所以都是母親在醫院照顧父親。

十一月入秋，住校的我在某個週間打電話回家，母親說父親最近感冒一直拉肚子，我：「那不就瘦了？」母親：「又好像沒有瘦耶！」隔天下課，我馬上回家，一到家就問：「爸，媽說你一直拉肚子？」父親：「就那個輪狀病毒感冒嘛！都會拉肚子呀！」我：「可是媽說你沒有瘦！」我走向父母房間，父親從床上起身，人還站在門邊，就被我一把掀起衣服。
我大驚大聲的說：「你這哪是輪狀病毒啦！你都腹水了！你肚子腫這麼大！你明天馬上去看醫生！」父親說：「不用啦！下個星期就要回診了！都約好了。」我：「不行啦！我明天要上課，媽！妳一定要陪爸爸去看醫生！還等回診咧，都腫得跟那個吹牛的青蛙一樣了，還等什麼回診啊！要是掛不上號就掛急診！」
隔天打電話回家，母親說：「好恐怖！爸爸肚子裝這麼多水，抽了兩千五。」500c.c.的玻璃瓶抽了五瓶。

八月開刀，十一月復發。我想這次一定是開刀前核磁共振攝影中，肝臟右葉上那幾個小黑點長大了。進手術室前，我還拜託醫師，開進去看到右葉的黑點如果有狀況，希望可以一起處理。原本預計父親的肝臟會像挖冰淇淋一樣大球小球挖了幾球，父親一回到病房，我就跑去護理站翻手術室紀錄，結果只有處理左葉沿腫瘤外圍切除直徑5cm，並未處理右葉黑點，從此我的擔心就懸著。

所有的親戚都說早就叫你不要開刀，父親卻沒有怪我，他只說從小他的賭運就不好，開刀是賭了第一次，這次復發他不想再賭了。我們選擇了接受安寧照顧，住進了臺大醫院6A病房（安寧病房）。
那學期我正好在修安寧護理的課程，這是當時醫界新推廣的癌症處置，強調人與癌症共存，用緩解各種症狀的方式，維持病患的生活品質與生命尊嚴。老師還安排我們參觀台大安寧病房，我問父親：「我可以帶同學來『參觀』你嗎？」父親說：「當然可以！」於是參觀那天，我們二十幾個同學和老師一起圍在父親病床前，為他加油打氣。

一般安寧病房的病人，多半只有進出一次，父親卻破紀錄的三進三出。病房走廊上貼著父親幾次參加活動的照片，他被病房護士喻為「6A最佳男主角」，因為有人來探訪或舉辦活動，父親都會出席參加，不因病體躲在病房裡。耶誕節醫院大廳舉辦音樂會，父親說要穿西裝赴宴，腹水讓襯衫跟西裝外套都扣不起來，我們用毛毯遮著，推著輪椅去欣賞音樂。元旦假期，我們在病房空中花園拍了全家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全家福，那天我穿著學士服。二月十四日西洋情人節，那天父親要出院回家過年了，一早我辦好了出院手續，可是這天藝人胡瓜、羅時豐和張琪還有魔術師羅賓要來探訪，於是我們留下來參加，下午才回家。那天我還和羅時豐合唱了「無言的結局」。護士小姐幫我和父親拍下了我們生命中的最後一張合影，影中的父親已經非常消瘦。

我大四的這個寒假，都在醫院及家中陪伴父親，他每天就喜歡看美食節目。在醫院時，我用紗布的包裝紙寫了好多食譜。因為他想吃節目裡介紹的永康街牛肉麵，也特地去買。那年年夜飯，是我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有下廚參與的，我照著我的紗布紙食譜，做了紹興醉雞、鳳梨蝦球、蝦仁蒸餃，可是他都說不好吃。
寒假結束，白天只剩下父親跟小狗溫蒂在家，我租了一台製氧機讓父親使用，但他不喜歡被管子羈絆。父親抱怨，溫蒂聽到聲音就叫，太吵了，讓他不舒服，我買回去的小狗口罩尺寸不對，戴了還是會叫，元宵節前一天是週日，我在台北買了個可以調整的口罩，傍晚回到家，我一開門：「我買到口罩了！」卻看到母親攙扶著父親在穿鞋要出門。母親：「你爸會痛，我們要去醫院！」那是我在家裡看到父親的最後一眼。這些日子裡，父親從未喊過痛，他又很會忍，他說痛肯定不是小事了。

我跳起來，看著呼叫器裡的數字，「護理長，對不起，我父親在台大病危，我現在必須趕過去。」來不及換衣服，我穿著當年急診室的粉紅色制服，披上深藍色外套，在計程車上手中緊握著呼叫器，深怕它又再一次響起。

我衝進病房，父親已不能言語，家人跟他說我來了，父親微側過頭看著我，用力的發出「嗯」的聲音。漸漸的，父親連轉頭的力量都沒有了。我們一一向父親道別，我靠在他耳邊說：「爸，從小你帶我去參加朋友孩子的婚禮，我最遺憾的是你不能牽我的手走進禮堂，把我的手交給新郎。請你幫我，你在天上一定要幫我看清楚，到底是誰，誰才是會愛我一輩子的人？如果不是他，說什麼也要把我們分開，我想要幸福，你要幫我。爸，你還要原諒我，原諒我之前都不讓你吃東西，你想吃鹹的，可是你一吃鹹的就腹水，腹水就喘不過氣，我不要你離開我們，所以我不給你吃，對不起……」哥哥說：「爸在點頭了！」我抱著爸爸哭著：「爸，謝謝你！謝謝你原諒我！」

父親開始印證了在我臨終護理學到的瀕死階段，無法言語、失去動作能力、出現「陳氏呼吸」，晚間八點五十五分，父親離開了我們。

十五年了，爸，你最近好嗎？我很想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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