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前參加一位摯友的婚禮,原以為跟所有的婚禮都一樣:簽到、禮金、領喜餅、一進、上菜、雙方代表致詞、二進、新人致詞⋯⋯一路順著,流程來到拋捧花。
參加幾回婚禮後,我越是理解「拋捧花」一舉存在的必然。喜宴,在人際關係顛沛流離的現代社會,是把人聚在一起的絕佳理由。實在很難不期盼這難得的時刻,可以透過捧花,像是大隊接力的交棒,於誰的身上再現。
「我要澄清一下⋯⋯」新娘突然自主持人手中拿過麥克風,在眾多賓客的注視之下,她小心翼翼地開口了:「送出這捧花,不是期待妹妹將來會結婚的意思⋯⋯,現在這個社會,我相信婚姻不再是每個人必然的生涯規劃,我也相信,神在每個人身上有不同的計畫,那計劃不一定是成家,可能是其他種選擇,所以,給出這捧花,只是很單純地希望妹妹可以找到適合她的人⋯⋯這樣就好了⋯⋯」這澄清很短,很迷你,不仔細聽可能會錯過,可是聽見的人會記得很久,並且感動於自己曾經聽見這麼美麗的祝福。
喜酒結束,我告訴摯友,她也許是我見過最溫柔的新娘。畢竟,當我們在一種制度、一種權力結構之下得到歸屬,得到社會大多數成員的支持與認同,我們很可能會在潛移默化之下,成為這套價值觀的死忠支持者,甚至轉過身去期盼自己關心的人,也能進入同樣的世界。過程中,我們也可能會在不自覺中,恃著自己是「過來人」的心得,去指教(或者訾議)那些不肯皈依、順服於這一套系統的「逃犯」。
年歲一日一日堆了上去,在自己身上,在比我年長幾歲的朋友身上,那流傳數百年的,不知是祝福抑或詛咒,又應驗了。對,就是那句「女大不中留」,女子長成之後,應在適當的年齡為其安排嫁事。但更狠的還在後頭,「留來留去留成仇」著實一句古語,各自表述。有人認應理解為,父母不應阻擋女兒的婚事,否則日後女兒恐不解父母的心情,而轉過頭來對父母有了怨懟,有了「愁」的意思。也有人說,乾脆坦率一些吧,這句話是赤裸裸地描述,一個女子在婚嫁年齡而未有婚配,那她在家裡的存在,恐怕成了父母不願為外人道的難堪。
被貼上「大齡女子」這標籤的女人們,她們有自己的生活與人情義理上的經營,不得罪誰也不礙誰的眼,卻宛如獻祭,在台灣出生率屢屢跌破專家眼鏡(專家的眼鏡在近世格外脆弱),在未來勞動力可能匱乏。她們成了羔羊,成為這一切尋不著出口的苦悶之中,被迫鑿穿的出口。她們被追問「為什麼眼光要放這麼高?」
彷彿每個人的人生設定裡,成婚是必經的選項。只有為了「不婚」而生的責問,卻少見對於「成婚」的質疑。就像,似乎不曾聽新人被問過,「你們兩個真的相信,對彼此的了解、價值觀交換、婚後的家務規劃,小孩教養問題⋯⋯等等的共識已經抵達可以結婚的品質了嗎?」
一位姐姐曾哀怨地跟我說,年紀到了一個水平,好像那些親戚鄰居來家中作客都是為了給妳做媒,說好親友限定的聚會也常蹦出一兩個「年紀跟妳差不多,學歷也不錯,長相算耐看,妳就當作認識新朋友,吃個飯不會少塊肉」的陌生人。如果抗拒此等體貼安排,招致的後果可能是什麼?姐姐說,他們會說妳「不識相」,好像天上掉下來的絕世良緣,眾人苦苦為妳牽來的紅線,妳卻為了自己莫名其妙的矜持,不曉得珍惜。不婚女子,禁不起一種評語是,她們太愛、太愛自己了。
有時不是太愛,而是欠缺把握,可以在時而平靜時而險惡的風浪中,有驚無險地走完自己的下半生。她們深諳,家是一個極度容易受傷的單位,信手捻來身邊太多故事在談家是多麽容易翻覆的道理。也許是誰突然生了重病,從經濟來源成為經濟負擔,誰一個鬼迷心竅跑去借了高利貸,誰在年輕時外出風流、老年卻倒在安養院跟子女伸手,誰終日泡在酒精之中,誰把職場上的暴力轉換成對家庭成員的暴力,又有誰,把自己無法實現的心願,強加在家中其他成員身上。
她們不得不想,原生家庭種種經歷已經夠了,真是夠了,實在沒那個必要再去開創一個新的循環,造就新的痛苦。偏偏這樣認命了還不夠,還得忍受那些在婚姻中也受盡折磨(有時他們就是折磨的來源)的「過來人」指手畫腳,說沒有婚姻的女人,老孤單,老處女,是比較沒有價值的一種存在。所謂「通往地獄的道路,往往是由善意鋪成的。」我想,感冒膠囊斯斯有兩種,善意也是,而通往地獄的善意,往往是由惡意偽裝而成的。
也有人置身其外的理由是,她受不了被分類的眼光。婚姻裡唾手可見的「利益交換」、「資源極大化」的遊戲規則,尤其是與資本主義合流之後,把人視為貨品般打量和估價的姿態只會更極端、更理所當然。依照身高體重三圍學歷職業品行(甚至家世是否三世清白)來給分,再來依照「目標客群」的偏愛進行加權與加總,找出這個人在婚姻市場上的價值。
近日出版的《生活是甜蜜》一書,談一個純真與世故的單身女子錦文。在接受採訪時,作者李維菁被問到「讀者為什麼會將錦文的形象往妳身上套?」,對此,她的回答是,「我的確也是多數人眼裡那種『沒有什麼問題的人』。台大畢業、職場主管⋯⋯在婚姻市場上應該很好處理。但,妳是貨嗎?如果是,這種貨好賣啊。那,妳為什麼沒有被賣掉?因為人就不是貨。每個人都忘了這一點。人就不是貨啊。」
是啊,還需要什麼更高妙的解釋嗎?人就不是貨啊。
又想起摯友的祝福,何其美麗,可以在自己穿著白紗,祝福如雪花撒下的瞬間仍惦記著,自己在意的妹妹,眼前可能有不一樣的道路與風景要領受。一如旅行,有人喜歡往極冷極寒的國度走去,也有人決定要在熱帶小島上從容地趴著看日落,一天,又一天。
接住雪花的,曬成一身古銅色的,相視時可以相信彼此都是自在的,真是再好不過了。斯斯有兩種,善意也是,我想我朋友的善意,是比較溫柔的那種。
作者簡介_吳曉樂
台中人。1989年生。台灣大學法律系畢業。喜歡鸚鵡。
鸚鵡被關在籠子裡,久了會學會開門,希望有一天,更聰明的人也會學會開門。